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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百萬大道〉

初進中大的學生,很多都奇怪那條路為甚麼會叫做百萬大道。問師兄師姐,他們不是愕然相視,就是茫然搖頭。偶然會有一兩個自圓其說:「可能因為花了一百萬來修築的吧?」畢竟這種猜測很難叫人相信,充其量只能算是橢圓形。大家不知其所以然,也不深究其所以然,一直叫它百萬大道。 

其實那條路也不怎麼大,西起大學圖書館,東迄科學館,全長不過幾十米,寬,也只得二十步左右。但是呢,如果在行人寥落的黃昏,獨自散步其間,卻有空闊綿遠的感覺。站在沒有建築物阻擋的位置,更可以看見遠處的青山,坡度或緩或陡參差對抗,畫面足足有一片天地之廣。那時候,頓感百萬大道果然是大的,這是因為有遠山來襯托,有距離來補足。所謂大,往往出諸感覺,而非通過量度。一切太客觀真實,反而沒有美感,失去聯想的餘地。



所以我一直感到百萬大道很美,尤其在秋日的黃昏,天空晶藍藍的,透明瑩潔得沒一絲飄浮的雲帶,溫煦的陽光無礙地下凡,降落於潔淨的百萬大道,躡足西行,悄然越過大學圖書館,曳向蒼翠的鹿山。說不定就在此刻,一片宮粉羊啼甲的葉子隨風飄落,輕輕擦響大地,不意把散步的人驚動得愕然停住。那真有一點頓悟的禪意。我最喜歡這種境界。每次在無人的百萬大道輕步走過,心境平靜如水,把四周的景物反照得清澈見底。偶然站在圖書館門外回望走過的路,只覺百萬大道像一幅畫,沒有人能走進去,也不會有人走出來,彷彿自己根本不曾在那裏走過,彷彿一直就站在圖書館的門外,千年獨立看一幅傳世的畫。 

有時真是一個人站在圖書館的門外,不是看畫,是觀鳥。大學圖書館半六角形的簷間有許多鳥巢,棲息著不知名的小鳥,墨黑的一點點飛來飛去。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以「書鳥」名之,有感於牠們選圖書館為家,恐亦愛書之故。偶然想翻一翻專書,查查這種小鳥的真正學名、身世和習性。但我連牠們的樣子,甚至特徵也看不清楚,怎麼查呢?感覺上,那是燕子的表兄弟,卻少了一對裁剪春霧的燕尾。其飛行高度則永遠在人的頭頂,不像頑皮的燕子,有時俯衝而下,離地面一、二寸又抖翼飛起,像表演花式似的。書鳥的飛翔姿態叫我最感興趣。一到午後,牠們就成群在簷間穿梭往返,不斷飛近巢穴又不斷飛離,偶然會在草泥築成的「家」輕吻一下。這種飛行方式,往往教我聯想到人世間欲去還留的千種別情。書.鳥穿梭不但好看,其聲也自好聽;颼颼的翼影閃來閃去,空中便劃過長短交錯的啁啾,任你的巧耳怎樣細聽,也不易確指是哪一隻在發聲。這樣高頻率的鳥語,需要廣闊的空間去擴散,不然會變成噪音。有時捧著一大疊書籍打圖書館出來,忽聽得重鳥在頭頂相呼,彷彿每一聲都在喚你;悠然翹首,只覺目隨鳥去,可以回望那站在圖書館簷下的書生,真有一點遠逸忘機的意趣。  

圖書館門外有一個大平臺,大家都叫它烽火臺,聽之教人想起萬里長城。此名有沒有出處,我不知道。臺並不很高,走過四級石階就到了,站於其上也沒有甚麼可以瞭望,而且百萬大道太直,根本不能與長城夭矯如龍盤入雲天的氣象相比。這冒名的烽火臺,沒有蒼涼或悲壯的歷史背景,卻是我們閒坐、集會,以及三五知己聊天的好地方。臺上種了各色各樣的花,中間數盆,四角沿階而下又排開數盆,佈陣一般把春戀重重圍困。其陣勢也真像一朵花,艷艷的四片花瓣拱著花蕊。那一盆盆的翠葉柔辦,並不因季節之壇遞而倏忽飄零,品種經常變換:荷花、菊花、海棠、繡球、一品紅,甚麼都有。 

有時在夏日的夜晚,獨自到波仔記吃飯,喝了酒,渾身脹脹熱熱,乘公車到達校門,走到烽火臺,已經汗流浹背,衣服濕漉漉黏糊糊了。那時候,頓感位於山頂的宿舍真是遙不可及,一洩氣,整個人便坐了下來,躺在烽火臺上。酒是有一點催眠作用的;每次喝了酒,都會懨懨欲睡。此時此夜,躺在空闊而且偶有微風的巨榻上,加上草間那單調而斷續的蟲聲,催眠曲一樣催進耳裏,不覺迷迷糊糊的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夜還是夜,路仍舊鋪在面前,百萬大道卻安安靜靜的了無睡意。 

烽火臺四周的地上,有一個巨大的方形雷紋圖案。像這樣的圖案,百萬大道還有十一個,不過面積較小。下雨的日子,我最喜歡撐傘由烽火臺漫步向科學館,沿途數數地上的圖案格子,稚氣得像回到了自己的童年。雨中的百萬大道,有一種處變不動的沈潛之美。左邊的兆龍樓、碧秋樓;右邊的中國文化研究所,以及種於路旁的宮粉羊蹄甲、樟樹,都從從容容地守在本位。我的步伐更從容得可隨意停住,聽急雨淅瀝打在傘頂的聲音,打得傘頂微微浮動,又簌簌滑落滴到地上。一季季的雨聲聽下去,聽下去,不知道這樣的心情,甚麼時候會驟然摺進傘中,摺進晴天裏?

記得剛考上大學那天,步伐可沒有這麼悠閒了。那時候,拿著一張選課表,在兆龍樓、碧秋樓、科學館和中國文化研究所之間奔來跑去。大家都趕著到指定的地點簽修必讀和喜愛的科目。像空襲來臨一般,整條百萬大道滿是惶惶之面孔與塌塌之鞋聲。盛夏的毒太陽火辣辣地照下,從早上到下午,足足吃了一天苦頭。幸好這樣的情況在以後的日子裏成了絕響。現在我的生活節奏比外面的世界慢了一半,雨停後還有時間看百萬大道的積水,反照灰藍的天空,一些雲,一些飛鳥。 

從大學圖書館望向科學館,會看見中文大學的校徽「鳳文」,那麼巨大地繪於牆上。此外呢,更看見高峻的馬鞍山,蒼翠的峰頭露於科學館的半空。大家都說,科學館遠看像飯鍋,其下的空地,遂稱做「飯煲底」。天文學會常召集會員在這裏觀星。我則認為此處更適宜看百萬大道的燈。

時常,在秋天的夜晚,跟少蘭坐在科學館下,望著百萬大道兩旁的迷燈,楞楞的像中了魔法。那些球形的燈像亮在湖水裏似的,清澈而且冷冽,照得我們的心都無塵透亮。燈,有甚麼好看呢?這樣自問的時候,夜分明地深了。坐在這裏,正對大學圖書館,可以看見那一扇巨大的玻璃門,反照百萬大道的迷燈,虛虛幻幻,真真假假,全映入我們的眼睛,不必截然分辨。夜雨和流星也不會驚擾的一角簷下,坦然的大道鋪在面前,燦然的金燈亮於兩側,終點,圖書館肅穆有如偌大的聖壇,莊嚴而神聖的燈影,像要見證一點甚麼。

嚴格來說,科學館背後通往醫學院的那一段路,應該屬於百萬大道 · 不過被科學館一切,就變成了一截躲藏的尾巴,似斷不斷的非常尷尬。下午沒課,我跟幾個投契的同學最愛到醫學院的餐廳喝下午茶,喝一杯好立克,吃一塊蛋糕,討論功課或者閒談,甚麼都可以。出來的時候,但見一丸落日簪於鹿山盤起的翠髻,像造化鑄成的精緻頭飾,只容山來佩帶。那時的心情輕鬆愉快,彼此在百萬大道邊走邊說笑。有一位女同學最愛調侃我,冬天看見我穿雪褸,就會戲稱我是「雪山飛和」。有一次,她把我的名字加插在一首花生油的廣告歌中亂唱,唱得百萬大道的樟樹都頻頻搖頭。我心有不甘,便取笑她胖,還帶著挑釁的口吻說:「我獨腳而跳,你雙腿而跑,休想快我一步。」她果然不服,立即宣戰。於是我們在百萬大道比賽起來,揀了一株宮粉羊蹄甲做終點標記,由幾個同學做裁判。號令一響,我一式金雞獨立便點地而起,像卡通片的袋鼠一樣跳跳跳;別臉一看,只見她短短的雙腿疾步競奔,身子卻搖擺得像一隻快要跳倒的企鵝。我不敢大意輕敵,連忙加速前跳。由於路程短,我竟也和她同一時間到達終點。我們停下來喘氣,卻見旁觀的同學笑得腰彎背凸。經過一場比賽,從此我不敢在她面前過於自負,她又不敢過於把我輕視。這樣滑稽的賽跑,百萬大道要是有靈,恐怕亦不禁莞爾。

 對於常人,冬天乃一年之將盡;對於我們呢,春末夏初,卻是一學年之結束。這段日子,時常看見快將畢業的同學,穿著黑色的學士袍,像斂翼的蝙蝠,忙著在百萬大道上拍照。女孩子拿著一束鮮花,還坐在烽火臺的花叢裏,以最優美的姿態笑對著照相機的鏡頭,「咔嚓」一聲,人與花,光與影,遠遠近近虛虛實實的影像,都一一攝進小巧的照相機了。偶然會被師兄師姐拉到蝙蝠群的中間拍照留念。和他們並排而立,我的感覺非常奇怪。有一天,我也要穿上這樣的黑袍,在黃昏橘柔的暮色裏,像依依的蝙蝠豁翼飛翔,告別這裏的山,這裏的水嗎?

 站在烽火臺上,一架照相機的焦點對著我們,然而,我雙眼的焦點,卻落在綿長而坦直的百萬大道。為甚麼此刻,眼前的路像沒有盡頭一般伸展?竟教我驟然省悟,只因為,你曾經在這裏擁有太多,多情的路,遂因你以百萬為名。入山三年,莫非終要辛苦地出山,背著重重的書囊,猛一回頭,卻見四年的一場短夢,夢裏無限依戀的人事,只一夢破,就煙消雲散了嗎?三年來,就在這說短不短,說長不長的路上,不論是春是夏,是雨是晴,不知留下了多少急步、漫步,獨腳、雙腿,深深淺淺、重重疊疊的足迹,還有無窮無盡的記憶。而這一切,最昂貴最精巧的照相機,都不能攝它進去。   

那在無雲的黃昏與漫步的閒人,那在圖書館簷下觀鳥的書生,那在烽火臺上睡著的醉客,那在雨中數圖案格子的稚氣青年,那在科學館下看燈的情郎,那在百萬大道獨腳賽跑的自大漢,是我不久就要告別的,大學歲月裏情深款款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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