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你知,拎優惠,去優惠級:https://goodest-jetso.blogspot.com/

王良和〈大學四季〉

南風一拂,青葱的校園就睡意撩人了。只有蟬聲仍知知不絕,為我講一個愉快動人的故事



去年夏天,我考上中文大學,結束了三年來參加公開考試的慘烈戰爭,身心安頓下來。在宿舍打點了一切,預備好要用的書籍,新的學校生活就開始了。我擁有一張靠窗的單人牀、桌子、書架和綠玉色的枱燈,這些都是我從前沒有的;就有,也並非真正屬於自己。房子朝北,窗外正對吐露港和八仙嶺。沙田的山山 水水,一直是我愉快生活的泉源。山中一日,人間千年。我自覺有這麼一點仙緣, 可以朝飲馬鞍的流水,暮餐鹿山的飛霞。八仙,是這一切的見證

時常,在午後綣雲飄飛的藍天下,優閒地伏案寫詩。創作的過程是痛苦的, 許多過來人都說過了;但我寫得那樣愉快,是因為有山水相伴嗎?倦了,抬頭一 看,八仙嶺依舊靜穆地坐鎮北方,聯袂守護溫文的吐露港。一切都好像這樣從容 簡單了。我下筆往往是毫不急切的,何況山水又自來親人,予人靈思?風起的時 候,八仙翠袖一揮,忽忽縮小,還來不及接應,早已飛進懷中了。時常,我的心 隱隱浮著這麼一座大山,連綿千里,空靈靜絕

夏末的好幾個黃昏,我坐在窗前讀李白詩。有一次,剛讀到「眾鳥高飛盡, 孤雲獨去閒」,忽然聽見一陣啁啁噪噪的聲音,原來是一群小鳥在我窗前飛過,大概知道黑夜將臨,趕著歸巢吧。起初,我還以為那幾點黑影是蝙蝠,後來想想,蝙蝠是很少成輩在山間朝同一個方向飛的,更不會叫得這麼好聽。一連幾天,不 遲不早,吱吱喳喳的鳥聲準確報時:黃昏——黃昏我總是放下手中書,站起來,踮著腳跟,目不轉睛追捕群鳥的蹤迹,直到超出視線之外為止。鳥聲遠去了漁歌櫓節又隱隱送過來,只見三三兩兩的舴艋舟,在近岸的水域逡巡撒網。船上的少年,拿兩根木棒敲響船欄,劈劈啪啪,把膽怯的游魚,驚嚇得失神亂撞,跌入羅網;半山之上,守在窗前的人呢,卻聽得渾然忘我,臨窗微笑。我自知,在山水的面前,往往是情不自禁,有一點失儀的;要不然,日落時跟我對望的吐露港,就不會羞得一臉徘紅,且把黑夜的簾子,輕輕拉下來。

說吐露港之夜神祕,卻又不盡神祕,就好像一首略為晦澀的新詩展示於你的眼前:詠燈、暮樹、狀山、記水,當然少不了描繪山頭的月色。去年中秋,我跟十來個在迎新營認識的同學,迎風追月。剛剛步出宿舍,猛抬頭,當頂那一球汪汪的水晶,接也接不住的流光滿溢下來,金燦燦嘩啦啦的潑得我一頭一臉皆盡濕,涼涼冷冷的,沿途也就打了幾個噴嚏;一步揮落一袖月色,金金的浸了滿地,任路旁的松影輕拂好多年了,我沒有提過花燈,甚至連想也不曾想過。那夜,回復了一顆童稚之心,望著手中閃爍不減的火光,忽然喚起了我重重的夢,不由得想哭了;並非因為傷心,而是實在太高興。我無法想像,一個在大千世界泡了二十年的人,在四周虛偽的面孔中,有時不免懷疑,自己那顆赤子之心,是失去了;卻原來並未失去!拋下平日拘謹的情懷,月下,我竟像孩子那樣,提著花燈邁著輕鬆愉快的步伐,甚至琅琅哼起歌來。這是我不能不感謝的。夜色中,我們像螢火蟲飛到大學體育館的看台,坐下來,在地上和欄杆點了蠟燭,切了月餅,分到各人的手上。拿著蛋黃蓮蓉月餅,一口咬去,彷彿咬下一角明月似的,甜甜香香。我瞇著眼睛瞟了天上的皓月一眼,她好像覺得痛,眼巴巴的望著我,我暗自笑了。吃過月餅,彈吉他的彈吉他,唱歌的唱歌,我則躺在看台上,閉了眼睛,任山風輕吹,月光拂撫。我在把握動盪的人世間,難得的一刻安詳和美感

就是為了要尋見山水以外的美,在一個秋天的黃昏獨自走到火車站附近的碼頭,見了船就跳上去。不久,船開了,朝著烏溪沙的方向破浪前航。在向晚清柔的海風中,我探首船篷外淼淼的滄波,感動於海天之色調配得如此和諧與絢麗。當坐西的鹿山仍然落霞蓋頂,朝東的馬鞍山已經明月初升了。日月遙遙相對,牽引著吐露港的潮漲與潮退。海鷗低迥,蒼鷹高飛,各有姿態,使觀看的人頓生淡遠的情趣。小船靠岸的時候,驀然回首,暮色中指認中大的樓房,山上面海屹立的,就是我的宿舍知行樓了,想不到遠看竟有一點飛閣流丹之感。自西而東,日光節節遞減,天,漸漸暗下來了。到了烏溪沙,穿過一叢叢的紅木樹,走在多碎石多苔蘚的灘上。鹹滷的海風吹過來,夾雜螺蚌的氣息。四周靜得連潮漲的聲音都歷歷可聞。浪花沖擦著水濱的小艇,夜了,還會有人來划艇嗎?最富漁村風味的,要算兩條伸向海中的木橋了,簡陋和蒼老得使站於其上的人感到不安

那夜,我就坐在其中一條木橋上,聽一個看船的老人講他年輕的故事。天已經黑了,在微茫的月色下,我只能看見他花白的頭髮和手中的煙光;他那雙老花 眼睛,又能看清我的面孔麼?明天,要是彼此在路上相遇,恐怕都難以相認;然 而,我們竟就這樣絮絮地傾談了。年輕的歲月,真是一個多麼美麗的故事。倘若因為他的故事太長而誤了我回程的末班船;那麼,就留在烏溪沙聽一夜的潮聲吧,或者從另一個角度看晚後的漁火

秋天夜裏,漁火特別多。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只要天青,沒有海霧,就會看見二十多艘大小漁船,繁星一般密集在吐露港這溶溶的天河。要是沒有漁燈的點 綴,純黑的吐露港,難免顯得有點孤清了。船有大小之分,燈自然有多寡之別。 小船一燈,不大明亮,彷彿零星的金甲蟲,在黑夜中飛翔。大船二燈,煜煜明燦, 燈光映於水中,宛如四瓣金蓮,兩兩對開;遠看真以為觀音菩薩領著眾仙,坐在 無上真靈的蓮托,光華四射,纖塵不染,自南海浮水而來。那種感覺,真是驚喜 得不能自已。其實,那只是一群漁民,深夜作業罷了;間或圍個大圈,合力拖網, 有時零星分散,各碰運氣。冬天夜裏,偶然仍可看見兩三隻漁船,依舊出海捕魚熬著猛勁的寒風、起伏的浪濤,為孤清的夜海,慰以堅亮的漁燈。這種對生活的 堅忍精神,多少次鼓舞我,他們又怎會知道呢?在拖網的時候,船上的人,會否 抬頭看見,並且知道:山上的一幢樓,樓上的一間房,房裏的一盞燈,燈前的一 雙眼,在見證他們辛勤的工作?夜深如許,潮來波去,溫暖的斗室鼾聲四起。冷 風,就留在窗外吧。八仙,大概都睡了

冬天的吐露港是一張冷峻的臉,蒼蒼白白叫人看得好心寒,穿了幾件羊毛衣,還是由心頭冷到牙關,顫抖不絕。這張臉是無法迴避的。待在房裏的時候,他一臉嚴峻的在窗外監視;走到空地上,他就陰冷的向你逼來,真是拿他沒法。我是計劃著要哆嗦的樣子。從宿舍走到聯合飯堂吃飯,一路上冷得縮起了肩背。在哈爾濱零下三十度的氣溫下,我都沒有感到這麼冷的。是因為風的緣故嗎?房子朝北,要是在冬天開了窗,西北風真是兜口兜面摑得人臉疼嘴痛;就是關了窗,寒風竄入,窗簾還是顫顫響。我從家裏把雪褸帶來,有一夜穿上了,故意走到北風最凜冽的空地上,戴上帽子。死笨的寒風來勢洶洶的衝過來,卻從我的雪褸袖子滑了過去,我感到渾身暖暖的沒有一絲寒意,倚著欄杆怒怒地瞪著吐露港。想到計劃成功,不禁沾沾自喜。偶然回首,只見路人縮頸搓手匆匆過去了。我忽然想到街上的乞丐和躲在樓梯角落的露宿者。八仙嶺下,一列黃澄澄的街燈,冷得光暈慘淡,我想像他們瘦瘦的站在清冷的路邊,夜長風緊,是多麼孤單和淒涼

冬天寒冷,空曠的山頂自然更寒更冷了,最好喝一點酒暖暖身體。每次到超級市場買葡萄酒,我總會附帶買牛肉乾、沙嗲魚柳來下酒的。看到劍明,就會拉 他來作個酒伴。宿舍內不許收藏任何酒類這一條規例,我是犯得徹徹底底的。有 時真覺得好笑,不會喝酒的同房回來,開了門,一股子濃濃的酒香就醺得他昏昏 暈暈的。酒,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憂傷的人喜歡喝,快樂的人更不會討厭。好 幾次和劍明邊喝邊說,要是有機會,倒該效法古時的文人,月夜泛舟,吟詩作對, 如果有女孩子斟酒那自然更好了。真夠詩情畫意呢,一舉杯傾傾叮叮盡是風流之 姿!劍明笑著說:「約中文系的女同學一齊去就行了。」接著大家哈哈笑,不覺醉意輕輕。窗外的明月彷彿聽得生氣,瞪了我們一眼,好像要跟我們過不去似的,一側臉,就走到雲後了。喝酒是我一人的嗜好,吃臘腸飯、喝紅豆湯,卻是眾人的同好。天氣愈寒冷,臘腸飯和紅豆湯愈是熱氣蒸騰,香絲絲引得人胃酸暴增,垂涎三尺。冬天夜裏,七八個人一星期輪流做一趟廚師,負責煮的人通常是慢手慢腳的,其餘的人等得不耐煩,敲碗敲碟嚷著快些,紅豆湯燒好了,甚麼都不管,只管吃,唏啦唏啦,一吃就幾碗,彷彿吃下了幾個春天,肚子裏暖洋洋的

一到春天,沙田的山精海靈,都在畫夜不息地吞雲吐霧,氤氳不絕。有一天 早上醒來,惺忪間瞥見八仙嶺上薄霧游移,濛濛白白的像一條瑞雪輕覆的長橋, 築在仙姑峰與純陽峰之間。鬱鬱翠翠的山谷上,幾縷似斷還連的霧絮,疏疏落落 的朝山頂攀爬。再往下望,赫然驚覺,霧,原來自吐露港鱗鱗細浪中嬝嬝升起當下還以為到了神祕而不可解的三神山,一夜間羽化登仙,榮列神籍。有時薄霧 四合,聚成濃霧,瀰漫於近山遠海,十尺之內,景物尚能窺見,十尺之外呢,就 虛幻難識了。偶然經過聯合書院的小路,右邊的花眉竹,春風要婆娑搖曳,恰似 仙人的青塵,悠悠拂拭,撥開眼前的雲翳,讓我眺望廣闊的遠景。

元宵那天,趁煙霧四散,獨自乘火車往大埔,再轉公車到大尾篤,攀上八仙 嶺。多少次站在窗前,與八仙對望,相看不厭;卻從未看見八仙嶺背後的世界, 更無法像蒼鷹那樣,從高空鳥瞰吐露港的全貌。但坐在伸手可以捫天的仙姑峰上,眼界就豁然開朗了。八仙嶺的右側,竟是湛藍的瀚海,滄波萬頃,千里一色,無盡的水藍驟然湧進盈寸的眼睛,一眨眼彷彿都要滔滔溢出。海風爽颯,吹動遠遠的檣帆,彷彿雪白的風箏飄過蔚藍的天空。吐露港,果然像一隻淺藍的蝴蝶張著翅膀,碩大無朋,東迎大鵬,三面環山,風來的時候,好像真要翩翩飛起。怎可就此飛走呢?山水,顧名思義,該是結合不分的。吐露港,你這隻多情的蝴蝶,既遇鍾情山水的知己,你就留下來吧

三月盛開的杜鵑,卻怎麼也不肯留下,一到四月,就紛紛飄落,化作春泥了。東風起時,校園群覃芳照眼,但我獨愛此花,開落皆燦然,一片素瓣是一種風情,開一朵,落兩朵,使過路的人流連輕歎,惻側不忍。幾次經過崇基教堂,只見橙紅的杜鵑,誇張放肆地盛開著,密密圍攏,相挨互倚,連葉都遮蓋殆盡了。多愛搶風頭的春花,招蜂引,烈火一般熊熊熾熾燒上聯合,難怪春雨無時不下,搶救這場大火了。我想我還是喜歡淺粉紅那種,淡淡的顏色,最合觀賞之道。春雨綿綿的早上,我總愛走入霏霏,手不撐傘,漫步於離離綠草之上,默誦唐詩,低吟宋詞;語字離唇,彷彿微雨淅瀝落下,多麼鏗鏘和古典的雨季!雨中往往有賞花的小情人,共撐一把雨傘,徘徊於花徑之上。花自有情,倏忽開盡,滿在山頭,滿在雨中,滿在傘下溫馨的靜默裏

杜鵑還未落盡,蟬聲已經聒耳了,算不算初夏呢?天氣是熱一陣暖一陣的。不知那天開始,校園頓成鋸木廠,一隻噪蟬是一把鋸子,合力向滿山的樟樹、捂桐、青松不休地開鋒。樹有年輪,一個橫切就是一生了,記錄了多少陰晴雨意和愉快的成長。蟬聲那奮力的鋸子,要鋸開年輪,聽樹木成長的故事嗎?時常,在初夏的午後,獨坐水塔下聽蟬,看成群的蜻蜓在草地上低飛,慵懶的蜥蜴靜靜曬太陽。期終試結束那天,騎自行車經過人文館。路邊的台灣相思,盛開著毛球一樣的小黃花,南風一拂,就繽紛燦爛的亂撲人面,落在我飛揚的髮上。真的,一年就這麼過去了,飛花一般滑過兩鬢,歲月的車輪,卻前行不息

試後的日子更閒適了,可以在草地上練劍,到新亞體育館健身,跑到大學圖書館看燕子穿梭,然後捧回一大疊圖書。更可洗乾淨積存的髒衣,晾曬在天台當風的繩上。望著飄飄揚揚的衣服,我的心境總是澄澈虛靜,連思想都是從從容的。我想我已經從焦慮前途的心境回到了應有的安詳和平靜,像經歷過慘烈戰爭的軍人,重新肯定生命的價值和幸福的人生。有時候,連自己也不敢相信,這一年竟活得如此愉快、充實而富有詩意,可以在山水之中放任想像,思索季節嬗遞的奧祕。對於我,年輕的歲月,彷彿明月倒映於水中,感覺是虛幻的;然而,當一顆石子投於其上,「撲通」一聲,卻又真實可聞。也許,這就是蟬聲要把這個愉快動人的故事,知知不絕地講下去的原因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